重逢的若干种可能
No.1
直到走出机场呼吸到新鲜空气，徐伊景对自己重新踏上日本的土地这件事仍然有些不真实感。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来接她的司机彬彬有礼地接过行李放进后备箱，吁出一口气，温热的白雾很快被冬末的寒意吞没。
父亲去世后，徐伊景对“家”这个一直可有可无的概念变得越发模糊。那座宽敞但落寞的大宅也好，那栋精致但冰冷的小楼也好，对徐伊景来说，都不过是个落脚的地方罢了。她不需要所谓的“故乡”来缅怀记忆里绝情又惦念她的父亲，也不需要“心灵的港湾”这样的说辞让自己有理由停下来喘息。
哪里都是一样的。徐伊景想。
似乎又什么都不一样了。三丁目贩卖黑胶唱片和老式留声机的店铺换上了更显眼的招牌，印象里年纪并没有这么大的花店老板颤巍巍地拎着一盆深绿的多肉植物走过拐角，六丁目朴素简便的拉面馆被看起来热闹又暖和的寿喜锅替代，那家卖廉价木雕制品的门脸已经不见了。
多年前胡乱背着包挨家挨户收债的少女和如今这个坐在黑色汽车后座面沉如水的女人，徐伊景不确定哪一个更接近真实的自己。或许哪个都不是。她突然想再去那个天台上看一眼首尔的夜晚，那些灯光啊，不知道下一个能拥有它们的是谁。
清脆的短信提示音把她的视线从窗外拉回车内。叮当的声音过后，一张皱着鼻子的笑脸占据了原本黑漆漆的屏幕。
『代表nim，现在是不是安全到达了呢？我计算过时间应该差不多的。
首尔下雪了，不知道日本冷不冷？代表nim不要逞强，一定要把自己裹严实再出门啊。
画廊的大家都很好，今天去看过理事nim，恢复得很快，我和作家nim还做了好吃的包饭带过去^^卓还是不接电话，不过应该也不会别扭太久啦，一定会让他尽快去找代表nim的！
代表nim…嗯，没有别的事情了，Fighting！^^』
徐伊景在屏幕暗下去之前飞快地看完了简讯，在看到最后一句时挑了挑眉。这个孩子，教了她这么久，还是只会说些没用的话么？
于是她按亮手机，翻出附带照片的简讯又读了一遍。头发都乱了啊李世真，拍照之前也不记得整理一下。一个人怎么能笑得这么傻呢。
屏幕再次变暗，骨节细长又分明的拇指依然在发件人姓名的位置摩挲着。
徐伊景才不会承认这是想念。
至少不会在离开韩国还不到半天的时候就承认。
No.2
送走徐伊景的时候还是冬天的尾巴，现在首尔的樱花已经绽成了一团团粉白色的云。李世真开着赵理事常用的那辆车行驶在去往机场的高速公路上。
赵理事和金作家是午后的航班，时间还早，所以李世真开得并不快。因为不想那么快说再见啊，她对着后视镜冲金作家做了个鬼脸，得到了一个无奈又宠溺的笑。赵理事瘦了很多，头发又白了些，但精神不错。
「世真xi，有时间的话，可以常去日本。」
诚恳的邀约，赵理事还是那副温和的样子。
「我会的，理事nim。」
帮着两位办理登机手续的时候，金作家偷偷把李世真拉到一边。诧异的下一秒，手里被塞了一本护照和一张机票。
首尔至福冈。
金作家什么话都没说，一脸狡黠地眨眨眼便走回赵理事旁边。李世真盯着机票，她知道自己现在瞪着眼张着嘴的样子一定很蠢。
「世真xi，你的电话。」
赵理事把自己的手机递到眼前，李世真还没从机票的冲击中缓过劲来。
「李世真，怎么不接电话？」
「诶？！代表nim？啊抱歉刚才没顾上…」
「机票拿到了？」
「啊，是，拿到了。不过这是…」
「就两天，带薪年假。」
电话的忙音似乎也变成了悦耳的乐曲。
李世真在大宅前犹豫了好一会。所谓近乡情怯，但这里明明不属于她，为什么会这么紧张呢？她摸摸鼻尖，心情忐忑又期待地推开虚掩的木门。
不过百十天未见，她还是在徐伊景闯进视线的第一秒就红了眼眶。穿着象牙白的日式浴袍，安静站在廊下的徐伊景，衬着院里浅粉的樱花，整个人看起来温润恬静。
「世真呐。」
李世真强忍着没让哽咽冲出喉咙，对上那人熟悉的淡漠眉眼，笑得开怀。
「是，代表nim。」
李世真无所事事地在宅子里逛着。徐伊景一大早又出门了，日韩金融是个比S画廊还要忙碌的存在，李世真有所耳闻，但她在日本可只有两天时间，现在就剩下半天了。
大宅里的石子路她已经走了十几遍，试图在每一个角落寻找徐伊景的影子。不属于自然的金属光泽吸引了她的目光。好歹也算是曾经捧在手心的信物，被当成性命一般保护和重视的护身符啊，如今孤零零夹在石缝中，也不知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捡起硬币时李世真五味杂陈，捏了捏那枚边缘已经磨得光滑的硬币，又看了看院子里那棵老树。
徐伊景今日回来得比往常早很多，走进和室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嘱咐了金作家几句，于是便有了捧着一身和服站在李世真面前的女佣。
「既然来了，就入乡随俗吧。」
徐伊景看着扭捏地攥紧袖口的李世真，笑意不动声色地爬上了眼角。
傍晚的阳光从大宅西侧漫过来，柔柔地把院里的樱花树染成了橙黄色。徐伊景端着浅口的土陶茶杯一声不响地坐在廊下。
「代表nim，这个，能给我么？」
徐伊景将茶杯放到一侧，挑眉看向伸到眼前那只白皙的手掌，视线又顺着往上爬了爬。李世真穿的那件和服的绛红袖子卷了起来，露出了半截藕白色的小臂。徐伊景的注意力一点都没在硬币上停留。
「想要就拿去吧。」
李世真嘿嘿笑了两声，扑通一下坐在徐伊景身边，是有点危险的近距离。
「代表nim的神明，我来守护。」
傻瓜，神明早就不在那里了。
李世真歪着身子，双手撑在身后仰头去看那棵老树，在感觉右手蹭到一小块温热的皮肤后脑子有一瞬的当机。犹豫了十分之一秒，她的小指蠢蠢欲动地向右探去。
没有遇到想象中的闪躲。徐伊景的左手在下一秒动了起来，慢动作一般，和李世真的右手小指羞涩又亲密地勾在一起。
「代表nim。」
「嗯？」
「假期很棒，日本也很好玩。」
「嗯。」
「代表nim，下次休假是什么时候？」
「看你的表现。」
李世真不想移动分毫，又忍不住想探究身边人的模样。她梗着脖子把头拧成九十度，红霞和樱花被抛在了脑后。
「李世真。」
「是，代表nim。」
「别看我，看花。」
世界上大概再也没有比徐伊景侧脸那抹试图用茶杯遮挡的浅粉更美的颜色。
No.3
卓还是没有跟去日本。
不是因为他闹别扭，其实因为“被抛弃”而产生的愤怒在赵理事和金作家离开的时候就消得差不多了，只是三番两次地“离家出走”，让卓产生了类似李世真原来有过的羞于面对徐伊景的情绪。
又等了些时日，卓终于鼓起勇气向徐伊景询问那边是否有自己能帮上忙的地方，被徐伊景回复的一条简讯彻彻底底断了他跟去日本的念头。
李世真自然不知道徐伊景和卓之间的交流内容，她能看到的只是卓在接到消息后一瞬间的错愕，随后欲言又止看向李世真的探究眼神，以及思考以后长时间的沉默。
卓飞快地回复了几个字，随后屏幕向下把手机扣在了桌子上。
应该是被拒绝了吧？谁让他犹豫了这么久来着。李世真眯着眼摇摇头，代表nim哪里是有耐心等人等这么久的性格。
「走吧，请你吃烤肉。」
在李世真的认知里，没有一顿五花肉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有，那就两顿。
一顿饭吃得有点压抑。李世真拍着胸脯跟卓保证自己干了那么长时间代驾从来没出过事故，让他今天敞开了喝酒，卓索性就放纵了一回。烤盘上的肉没吃一半，面前的空瓶子已经摆了两三个。
「呀，你这家伙！是让你喝酒没错，但是没让你喝这么快啊！」
「吵死了你。」
仰头又是一杯下肚，卓那张俊俏的脸红得像碟子里的辣酱。李世真觉得不能再放任他这样下去，左手伸过去挡住了玻璃小杯的杯口。
「干嘛这么喝啊真是的…」
「我失恋了啊李世真。」
「啊？」
李世真举着筷子的右手顿了顿，一块肉放进嘴里也不是，丢在桌上也不是。失恋？是她认为的那种“失恋”么？李世真突然有点后悔为什么要开口说话，安安静静地吃饭多好。
「李世真。你现在开心么？」
「这是什么没头没脑的问题啊？」
「开心么？留在这边守着代表nim放弃的事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出头的一天。」卓说起话来已经有点含糊，李世真费劲辨认着他的词句。「代表nim放弃了，那些她原来狠狠践踏过的人不一定放弃啊。」
「李世真，不害怕吗？你真的愿意做这些事吗？替徐伊景？」
这是卓第一次连名带姓说出这个名字。李世真皱紧眉头狠狠捶了他一拳。
「这是什么话。」
「代表nim总有她的理由和考虑。试图站在她的角度理解问题，我们还差得远呢。要跟代表nim学的东西还有很多，要做的事也还有很多，怕的话第一次离开画廊以后我就不会回来了。」
「不就是被拒绝了嘛！怎么搞得好像代表nim欠了你多大的债似的。」
「打起精神来啊金元卓！」
被打了也不恼，卓歪着头看了李世真一会，突然笑了起来。
「李世真啊李世真。」
「干嘛？」
「加油啊，和我们代表nim一起。」
「嗯…嗯？」
卓抬起手揉了揉脸，看起来精神了些。
「先走了，明天还有好多事要做。」
「这顿饭你请，谁让我失恋了呢。」
「呀金元卓！把话说清楚再走啊！」
李世真瞪着没吃完的五花肉，浸满油花的焦黄肉块在烤盘上渐渐没了热气。简直是犯罪啊！在心里把卓狠狠骂了一通，她赌气似的去夹冷掉的肉塞到嘴里。
手机提示音响了。
是卓发来的。
一条转发的简讯。
『留在韩国。像之前保护我那样保护世真。』
发件人是徐伊景。收件人是金元卓。
李世真觉得大概是哪个服务生又把烤盘烧起来了，不然周围怎么突然热气蒸腾，眼前雾蒙蒙的，把她熏得什么都看不清。
一个两个，都是笨蛋。
握着手机举过头顶，李世真哆哆嗦嗦对着自己和狼藉的桌面拍了张照片，又噼啪噼啪编辑了一条短信。
『提前下班的保镖是不是应该受罚？代表nim放心吧，我可是能吃下半头牛的人。』
没过一会，电话打了过来。
还是视讯通话。
「卓呢？」
「他今天喝得有点多，我让他先回去了。」
徐伊景没说话，只是嘴角向下撇了撇，又挑起了左边眉毛。
「代表nim。」
「嗯。」
「代，表，nim。」
一字一句的。
「你也喝多了？」
「徐，伊，景。」
「……」
「伊景啊。」
被无情地掐断了通讯。
但李世真一点都不担心。
哪怕通讯视频看起来再模糊，她也不会瞧错徐伊景的表情。
明明是笑着的。
No.4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面对一个个前一秒还笑脸相迎，下一秒就可能针锋相对的生意伙伴或者潜在对手，李世真多少还是有些应接不暇。休假变得越来越奢侈，平日闲暇也不过是在转椅上闭目养神挤出十几分钟的喘息时间。
双手交叉护在胸前，双眼紧闭眉峰蹙起。李世真越来越像从前的徐伊景。
换成代表nim的话，这些问题可能早就解决了。
李世真小憩时在脑中对比自己跟徐伊景的差距，又一次心服口服又有点小小不甘的拜了下风。
「代表nim。」
跟着自己已经有些时日的秘书今天有点畏手畏脚，和她当初赏识的样子不尽相同。
「什么事？」李世真睁开眼，学着徐伊景的样子挑眉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那个，今天是，年末。想问问代表nim，能不能，早点下班？」
原来如此，晚上怕是有新年倒数的烟火大会来着。
李世真看着踟蹰着咬紧下唇的女孩，忍不住笑了出来。
「要跟我说的就是这件事？我看起来很可怕么为什么这么紧张？」
「啊不是的！是，是代表nim如果还要工作，我，我们，不会先走的！」
小秘书忠心耿耿，既犹豫，又坚定。
「回去吧。今天不用加班了。」
「真的嘛？！」
「嗯。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代表nim！」
连哄带骗的把卓也赶走，画廊只剩下李世真一个人。把自己丢回到办公桌后的转椅里，她想趁着头脑还算清醒的时候把暂定下周签约的一桩并购案子的头绪再梳理一遍。这个项目只有成功完成，李世真才能在下次去找徐伊景的时候堂堂正正，昂首挺胸地说她没有辜负代表nim的期望。
黑色的文件夹在手边越堆越高，后颈的酸痛感也越来越明显。勉强翻完手中夹子里的最后一页，李世真闭着眼重重靠住椅背，脑袋有气无力地仰着。
「很累？」
李世真触电似的地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下一秒又晃晃悠悠地扶住了桌角。没等自己从眼冒金星的状态里恢复，冰凉的指尖抵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轻轻柔柔地打着转。
「小心点。」
「代表nim怎么来了…」
食指指尖滞了一下，又坏心眼似的戳了戳李世真的脑袋。
「不叫我的名字了？」
李世真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正对上徐伊景那双带着戏谑和纵容的眼睛。上次电话里放肆一回大约是李世真跟自己的一场赌博，如今这种情形下面对面说出来更像是某种带着无法言喻的意味的承诺。
啊，怎么回事啊真是。为什么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羞耻感。李世真嗫喏着，总是没办法把放在心尖上的人的名字顺利从舌尖吐出。
好在徐伊景并没有坚持，眼看着李世真一张脸涨得通红，终于“好心”收回了手稍微拉开了两个人的距离，顺便拿起近在咫尺的那沓文件夹中的一个。
「伊…代表nim，这次回来是有什么事情么？」
李世真认命似的揉乱了一头快要长至肩膀的棕发，决定放弃尝试。
「现在是会长。」徐伊景头也不抬，翻动纸页的手指搅乱了李世真一池心花，语气似乎比刚才也冷淡了些。「下周有个重要的事情，过来准备一下。」
李世真看着忽然进入了工作模式的徐伊景，忐忑地怀疑起自己是不是无意中踩到了猫咪的尾巴，憋着气不敢出声，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身子里。徐伊景等了一会，再没听到任何声响，猜到李世真大约又被自己吓坏了，无可奈何地叹出一口气。
「李世真。」
「是，会长nim。」
「把这份计划里的收购价格再提高49%，要求对方多拿出27%的股权作为标的。画廊只有拿到80%以上的控制权才勉强能算保险。」
「是，会长nim。」
果然啊，徐伊景还是那个徐伊景。一针见血，一语中的。
「拿到控制权以后，把董事会里这三个人换掉，找你信得过的人补上。」
「是，会长nim。」
「画廊未来涉及对外交流的事务可以慢慢转移到这个公司，平面广告和公关都可以找他们来做，但重要的活动比如慈善会和拍卖会，还是要自己处理。有问题的话可以联系赵理事。」
「是，会长nim。」
「收购的资金如果还有短缺，找Ocean Investment，日韩金融可以给出低于市场利率十个百分点的优惠。」
「是，会长nim。」
「下周的工作应该都解决了。跟我回日本吧。」
「是，会长nim…诶？什么？」
李世真猛地抬头，清清楚楚听到自己的脖子发出了一声脆响。
「嘶…」
「什么时候才能稳重一点。」
徐伊景的责备此刻听起来也像是天籁。李世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一把抓过抚在颈子后头的手掌攥在胸前。
「回，回日本？」
「嗯，不是说了有重要的事情么。」
「跟我也有关系么？」
直到徐伊景探身过来拥住自己，李世真还没从之前的震撼中清醒过来，又被狠狠击中了。
「必须有你在才行啊。」
徐伊景的嘴唇贴着李世真已经烧红的耳朵，清淡如水的声线没有波澜，仿佛说的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什，什么啊。啊会长nim，今天有新年倒数的活动，想不想去参加？」
李世真怕自己的想象脱了缰，也怕事实与自己的期望相差太远，于是强行打断了徐伊景。
新年第一朵烟花恰好在夜空中盛开，红橙黄绿的光点映得墨色的天空分外热闹。但在徐伊景看来，李世真在花火衬托下红着脸的样子，是她见过的最美的一幅画。
「新年快乐，李世真。」
徐伊景把原本想说的话留在了心里，反正她们有足够长的人生，她不急。
「新年快乐，会长…徐…伊景。」
在新年伊始亲吻的情侣，都会长长久久的在一起，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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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到的儿童节礼物，来吃糖^^
